這些照片,都是陜西商洛山區(qū)里的老人們。絕大部分被拍攝的老人,一輩子就只有這么唯一一張高清的人像照。
為老人們拍照的女孩叫楊鑫,今年39歲,在當(dāng)?shù)匾患覉笊缱鰯z影記者,7年前,楊鑫組建了公益團隊,專門為大山里70歲以上的老人們免費拍照,至今已經(jīng)為4000多位老人拍下人像作品。楊鑫為什么要做這件事?這些照片,對老人們又意味著什么呢?
晚上七點多,楊鑫和三個志愿者正在把前段時間拍攝的照片裁剪裝框。第二天,他們就要前往陜西商洛洛南縣巡檢鎮(zhèn)上廟村,去給老人們送照片。
楊鑫:這個奶奶照的時候有意思得很,給她看的時候,她說牙都出來了,都掉了。我說你原來肯定是兩個虎牙,她說就是?;⒀赖袅耍且恍Ω杏X也很好看。就是想讓村里不管誰一看,立馬就能認識,不用看半天。保留她的特征。
除了單人照,還有幾幅合影散落其中,這是楊鑫第一次拍攝老人們的合影。
楊鑫:當(dāng)時我正在給她拍照片。這個爺爺在旁邊凳子那兒坐著,就等著。然后她拍完以后給我說,能不能給我和那個老漢照個相。我說你們是兩口子嗎?她一笑,不好意思。我問你們結(jié)婚多少年了?她想了一下說,四十多年了。她都已經(jīng)七十多歲了。我說以前結(jié)婚證上有照片嗎?她說沒有,那時候哪有照片。我說一輩子也沒拍過照吧?她說沒有拍過照片。我們沒有猶豫就答應(yīng)了。
楊鑫:他們拍完以后。另外兩個也要拍,我們都給拍了。我才知道她們是親姐妹倆。我說那你以前拍過沒?她說沒拍過。她姐就說這張一拍,可能這輩子就這一張了。
歲月在這些老人的臉上雕刻了太多滄桑的痕跡,但當(dāng)笑容定格在紅底黃框之間,又透出一股旺盛的生命活力。
楊鑫:我們覺得每個老人留下來的那張照片都應(yīng)該是有一點笑意的,然后臉上甜甜的。你的子女以后在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,永遠想到父母當(dāng)年多么慈愛的那種感覺。
老人們笑著拍下“微笑遺照”
看到這里,也許大家已經(jīng)猜到了這些照片的用途。楊鑫他們其實是在為大山里的老人拍“遺照”,在當(dāng)?shù)乇环Q為“大相”或者“老相”。而對于這樣一次拍攝經(jīng)歷,老人們并不忌諱,反而很看重。
第二天一早,楊鑫和志愿者們出發(fā)了,除了照片,他們還帶上了愛心企業(yè)捐助的物品。每次去送照片,楊鑫都會在她的志愿者微信群中發(fā)布接龍,名額往往一瞬間就被搶光。
楊鑫的父親也已年近70,只要時間允許,他都會跟著女兒去幫忙。經(jīng)過兩個多小時的車程,大家抵達了上廟村村委,已經(jīng)有不少老人在此等候。
每次送照片,楊鑫都會做一個小的展覽,老人們不光能拿到自己的,也能看看其他人的照片?,F(xiàn)場很是熱鬧。
互相看完彼此的照片,一陣玩笑后,楊鑫和志愿者們開始給每位老人發(fā)放。按照公益項目的要求,他們得給大家講清楚拍照的經(jīng)費來源。
楊鑫:我們這個照片也是不收錢的。不是說是不花錢,這個錢是全國各地的網(wǎng)友捐的錢。
拿到自己照片的老人,都仔細端詳著,很多人笑得合不攏嘴。
上廟村70歲以上的老人有102位。采訪中,很多人對生老病死的話題并不避諱,在他們看來,能在有力氣的時候,把后事準備妥當(dāng),既給孩子們減輕負擔(dān),自己也能體面地面對死亡。
洛南縣巡檢鎮(zhèn)上廟村 楊菊花(71歲):我不害怕,我們都不害怕。我們這些人的心都敞亮著呢。
洛南縣巡檢鎮(zhèn)上廟村 田連香(71歲):能準備后事的,我自己都準備好了,沒有那口氣了讓娃又忙亂了。
洛南縣巡檢鎮(zhèn)上廟村周當(dāng)媚(73歲):墓箍了,板(棺材)做了,衣裳都弄好了。只缺相片了。
洛南縣巡檢鎮(zhèn)上廟村黨支部第一書記 賀?。含F(xiàn)在老年人他們也想得開,像農(nóng)村的一些習(xí)俗,好像是過了65周歲,就開始準備那個棺材,或者一些壽衣之類的。我們也是明確告訴大家了這是照什么相,他們一聽都特別開心,也沒有什么忌諱,我人還在給我照這個相。
收獲快樂 “做公益 會上癮”
從2017年至今,楊鑫和志愿者們的足跡遍布商洛的40多個村莊,為4000多位老人拍攝了照片。其實,從2012年進入報社工作后,楊鑫就在報道之外,去為那些自己采訪的困難群體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。2014年,楊鑫作為志愿者捐贈了造血干細胞,更讓她對公益事業(yè)有了更強烈的意愿。她開始思考,如何利用自己的攝影專長,去給有需要的人提供實實在在的幫助。一次采訪經(jīng)歷,讓她萌生了給山區(qū)老人們拍“遺像”的想法。而且是從照片拍攝、洗印以及裝框,都是全程免費。
楊鑫:我看到一個老人家里放著一個白紙板,就是一個紙殼子,上面貼了一個白紙,毛筆寫著誰誰誰之靈位,我還就問過那個奶奶,這是你老伴,她說是老伴。去世十幾年了,我說你還能記得長什么樣子不?她就很尷尬地笑一笑,就搖了一下頭。我在家里掃了一圈,沒有看到一張照片。當(dāng)時我就覺得應(yīng)該去把這個事情實現(xiàn)了。
2017年底,在當(dāng)?shù)孛裾块T的支持下,楊鑫和她拉來的同事為商洛一個鄉(xiāng)鎮(zhèn)的400多位老人拍了照片,第一次開展這樣的活動,老人們的反應(yīng)讓她大受震撼。
楊鑫:有一個老人當(dāng)時就拿著照片,我記得很清楚,給我們說,這些娃給我們照這么好的照片,還送來。沒啥謝娃的,就給娃唱幾句秦腔。那天是陰天,天灰蒙蒙的,我們就站在村里的廣場上,看著老人給我們吼秦腔。都不記得他唱的是什么,但是心里那個感受到現(xiàn)在我都能記得很清楚。真的是一種震撼。我就覺得老人們太需要了,我們做這個事情做對了。真的是做對了。
李文斌是楊鑫志愿者團隊中的老成員了,用他的話說,做公益,會上癮。
志愿者 李文斌:在我沒參加公益之前,有時候回來就是和朋友在一塊兒,可能約著喝喝酒,打打牌或釣釣魚這些事情。但后來參加公益之后感覺到,這個事情比我這些娛樂活動好多了。每次做完活動之后心情特別舒暢。如果你某段時間因為工作原因或某種原因忙的話,看到大家都在那兒做了兩三場公益你沒去,緊接著過幾天你就心里好像感覺到空蕩蕩,好像少了個東西。
這樣的感受,是志愿者們的共識。在楊鑫看來,為老人們拍照,他們收獲的,遠比付出的要多得多。
楊鑫:你看到我們所有的志愿者在干不管體力活還是在干給老人的服務(wù)上面,他們臉上永遠都是笑著的,為什么呢?他們干這件事能讓他更快樂。老人不??滟澞?、感激你,你會突然間覺得我的生命除了過那些雞零狗碎,我還更有意義。我覺得我們的公益就像一個能量站,你就去充了電,回來以后就變成了一個超人,面對你的生活。
讓遺照成為不留遺憾的照片
馬不停蹄,一直拍下去。在給上廟村的老人們送去照片的第二天,楊鑫和志愿者們就又啟程了。這次,他們一行八人去到的是距離商洛市區(qū)50多公里洛南縣景村鎮(zhèn)御史村,要給那里的100多位老人拍照片。
因為很多老人都有些耳背,每次在拍攝現(xiàn)場,楊鑫都得操著方言大聲說話。
為了拍到一張滿意的照片,楊鑫和助理配合,反復(fù)調(diào)整著老人的衣服、坐姿。
在現(xiàn)場,有位由兒子帶來拍照的百歲老人,由于身份證沒在身邊,老人和兒子都說不清她的確切年齡。
劉玉蓮的兒子:98還是99了。要看身份證上的時間。她的身份證在老三那里沒拿回來,照顧給先照了。
拍完照,村里也查到了劉玉蓮的老人的出生年月。
志愿者:這101歲,是1923年的。
這是目前為止,楊鑫拍攝的年齡最大的老人。
中午十二點,120多位老人都拍攝完畢了,正當(dāng)大家拆完架子,準備吃飯時,又陸續(xù)來了幾位老人,志愿者們和村干部用手撐起背景紅布,楊鑫依然熱情飽滿地給他們拍照。
記者:覺得上午累嗎?
楊鑫:還好吧。我們基本上每一次都是這樣要等老人,不停地來。累肯定是累,有時候我們拍完一場,回去喉嚨都說不出話來,會腫。你跟他大聲地去喊,他能聽見,他反而高興,他會笑。他就跟小孩一樣。其實每個老人他心里都是像一個孩子一樣。你就像逗孩子一樣去逗他。
別人會問我,你有沒有想過給父母拍。我爸已經(jīng)69歲了,我也沒拍。我也怕呀,真的怕。所以心里還是跟其他的人一樣都是有一種善意的逃避。
我就想著到他們70歲左右,70歲吧。給他們正式地去拍這樣的一個照片。我不想等到他們身體真的不好了,坐在那里臉上有病態(tài)了再拍照片。我也希望我爸媽以后留在我們家里的照片都是永遠笑著的。
定格笑容 留下溫暖
第一次給老人拍照,楊鑫準備了紅藍兩個底色,大多數(shù)老人都選紅底,后來藍底慢慢就不用了。在老人們看來,拍“大相”是喜事,也是人生中最后一件大事。即使看淡生死,卻依然放不下對子女的牽掛,身后事不給孩子添麻煩,也是老人們的夙愿之一。楊鑫的照片將老人們慈祥的面龐、和藹的笑容永久定格,把他們自己最滿意的形象留給了兒女孫輩,留給了曾經(jīng)來過的世界。
楊鑫幫老人們圓了拍“大相”的愿望,老人們的平實與通透也觸動著楊鑫,驅(qū)使她探尋人生的意義,思考人最終能留下的是什么,從而愈發(fā)堅定地跋涉在公益之路上。為了那些受項目規(guī)模所限而尚未拍攝照片的老人們,未來她要繼續(xù)向著大山深處進發(fā)。我們希望有更多志同道合力量的加入;也希望在每一處,都有更多對于當(dāng)下和身邊的關(guān)注,對于生命與尊嚴的記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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