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新社北京2月5日電 題:漢文如何成為東亞世界文明交流的舟楫?
——專訪日本中國學會理事長、著名漢學家金文京
中新社記者 文龍杰 呂少威
東亞各國曾在歷史上共享過相似文化,而漢字恰是其中的精髓所在。以至于過去東亞各國商賈使節(jié),可在語言互不通的情況下,憑一紙一筆傳情達意。而與此同時,東亞世界看似“同文”,卻又和而不同,各國有不同的精彩生發(fā)。日本中國學會理事長、著名漢學家金文京長期研究中國古典戲曲、小說,精通中日韓三國語言,近年來關(guān)注東亞漢字文化圈交流史。漢文如何成為東亞世界文化交流的舟楫?中新社“東西問”近日專訪金文京教授,探討東亞漢字文化圈交流史可為今天全球范圍內(nèi)的文明交流提供何種借鑒。
現(xiàn)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:
中新社記者:您在漢學領域深耕多年,成果頗豐,能否介紹下,您是在何種機緣下關(guān)注漢字與東亞文化交流關(guān)系的?
金文京:我是在日本出生的韓國人,從小就關(guān)心母國的歷史、文化,但我小時候,身邊沒有太多韓國相關(guān)書籍,倒是有不少涉及中國歷史、文化的書。因此,我開始閱讀這些書,對中國產(chǎn)生興趣,其中對《三國演義》情有獨鐘。到后來念大學選了中文系。直至20世紀末期,我經(jīng)常去中國開會,觀察到很多學者關(guān)心東亞文化交流問題,也有人提議我做這方面的研究,就這樣不知不覺中卷入了這一風潮中。
韓國大邱民眾張貼春聯(lián)。Yonhap News Agency/視覺中國 供圖
中新社記者:在東亞世界,漢字于文化交流而言,發(fā)揮著何種作用?
金文京:漢字雖然是中國的文字,長期以來,近鄰的朝鮮半島、日本、越南都使用漢字,以至漢字的典籍及其所代表的文化,不管是儒家還是佛教,早已成為地域的共識,漢文也一直是地域的共同語言,就過去的東亞文化交流而言,漢字是唯一能夠藉以交流的文字,其重要性不言而喻。美中不足的是,漢字在各國之間發(fā)音不同,漢籍的閱讀方法也有異,因此,各國文化交流只停留在閱讀書籍、理解文章,很少有直接的人際交流,或有人際交流,也只能筆談,很難實現(xiàn)真正的交談。
越南河內(nèi)仙福寺。視覺中國 供圖
中新社記者:何謂東亞漢字文化圈?
金文京:過去使用過漢字的國家地域就叫漢字文化圈,主要指中國、越南、朝鮮、琉球、日本,是日本學者河野一郎先生首倡的名稱。但圈內(nèi)各國對漢字的看法不一,中國近鄰國家雖然使用漢字,但讀法、寫法等和中文大不相同。圍繞漢字的不同文化的背后,其實隱含著各自不同的語言觀、國家觀乃至世界觀。
2018年,日本大阪,上宮高等學校的學生在書法比賽中書寫漢字“猛夏襲來”以描述當年日本酷暑。Kyodo News/視覺中國 供圖
中新社記者:東亞漢字文化圈交流史可為今天全球范圍內(nèi)的文明交流提供何種借鑒?
金文京:東亞漢字文化圈的交流已有幾達兩千年的歷史,且從未間斷過,世界各地文化交流史中罕有其匹。其中自有當前世界可以借鑒之處,譬如通過交流如何達成彼此共識,避開危機等等。可是各地古已有之的文化圈包括東亞漢字文化圈,目前都面臨著全球化的挑戰(zhàn),外則是全球化的洪流(語言上是英語化),內(nèi)則是民族主義的狂瀾。例如,幾年前,地跨歐亞的國家Georgia把國家名稱的發(fā)音由格魯吉亞改為英文發(fā)音的喬治亞;去年,土耳其向聯(lián)合國申請要將國家名稱由英文的Turkey改為本國語言的Türkiye。Georgia改為英語發(fā)音是全球化的導向,土耳其改為本國名稱則為民族主義的發(fā)露。這兩大潮流時而沖突時而合流,于是乎對當前世界構(gòu)成重大壓力。韓國一直主張固有名詞應用本國發(fā)音的“固有名詞原地發(fā)音主義”,也可視為這兩大潮流的沖擊下所發(fā)生的。因為一方面是要解構(gòu)漢字文化圈的舊習慣,適應全球原則;另一方面要尊重當?shù)匕l(fā)音,無外乎是基于民族主義。
2013年拍攝的韓國首爾光化門。鄭劭淳 攝
提到東亞固有名詞的發(fā)音問題,各國有各自主張,新的規(guī)則也在悄然形成。但當今中國人對這個問題的關(guān)心度似乎很低,希望中國人進一步提高關(guān)切,多了解目前在韓國、日本所發(fā)生的情況。語言的演變即使是隨意的,不可控制的,然而知與不知之間還是有重大的差別。如果放任現(xiàn)況,毫不關(guān)心,在毫無共識的情況之下,各走各路,將來說不定會碰到一片混亂、極為尷尬的局面。這個問題目前還在進展中,各種不同、互為矛盾的現(xiàn)象同時并起。我們可以說是正站在歧路上,但要選擇可行的路,最好與同行人互相探討,且回頭看看過來的路是怎樣的。鑒于以上種種,我們不得不建構(gòu)新的交流模式,須要回顧過去歷史,反思以往,展望未來。(完)
受訪者簡介:
金文京,1952年出生于日本東京,韓國籍,曾任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教授兼所長,現(xiàn)任日本中國學會理事長,主要著作有《三國志演義的世界》《三國志的世界》等,合編《邯鄲夢記校注》《三國志演義古版匯集》。憑借《漢文與東亞世界》(巖波書店,2010)獲得2011年角川財團學藝賞,其中文著作《漢文與東亞世界》(上海三聯(lián)書店,2022)近日出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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